进入21世纪,媒介、新技术、生物学进一步发展,图像/符号、赛博格化、精神疾病及种种信息幻觉包围了现实与身心,人类的未来面临着更多的不确定性。在此背景下,对身体作为主体的要义及身体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动态脉络的探讨变得尤为迫切。
本文为身体文化研究机构身身不息联合多家媒体共同发起的“身体访问计划第一季——身体与表演”系列访谈中的一篇。这一系列访谈将聚焦21世纪时空背景,旨在探讨上述问题,以及当代社会信息幻觉与社交媒体背后的表演性与展示性。
本篇访谈的对象古名伸是一名舞蹈家,也是中国台湾地区最早推广“接触即兴”(Contact Improvisation,一种倡导身体接触互动,主张人人可舞的舞蹈形式)的舞者之一,先后任教于国内外多所高校及机构。作为古舞团艺术总监,她与古舞团的舞者们致力于普及这一后现代舞蹈方式并且将其运用于身体练习、公共表演、教学研究。古名伸曾于2018年在由身身不息发起的第二届Touch接触即兴艺术节的“聚焦亚洲”开幕论坛上分享她对东方与西方语境中的身体概念、亚洲接触即兴的发展,以及接触即兴的内蕴价值和族群文化等话题的看法。本篇采访是在后疫情的背景下对上述讨论的延续探讨和重新追问,并试图探讨:当身体的存在性与全球环境的不确定性进入一场持久的角力,我们应如何认知自身的身心状态,并从持续的身体练习中找到生命的能量与行动的方向感。也许接触即兴这一极具变革性的身体形式能提供一些启发。古名伸在跳“接触即兴”。图片由古舞团提供。
古名伸在跳“接触即兴”。图片由古舞团提供。
基于您多年的实证与体悟,您如何定义或者描述“接触即兴”?
古名伸:接触即兴是一种双人舞蹈形式,是两个身体经由接触而感受到对方身体动量的信息并进一步去反应所引发的舞蹈。身体在接触的过程中所感受到的动量信息会牵涉到身体的结构与物理法则,接收到的信息还会成为对自身行动的刺激。于是,在即兴部分,身体会因人、因时做出对应的选择,其结果是产生变化无穷甚至如戏耍般的舞蹈。
您在著作中对接触即兴中的“即兴”状态与精神谈得也很多。这里所说的“即兴”,既是从接触即兴中习练而得,也是整个时代的征候,所以想请您聊聊对“即兴”的理解。
古名伸:即兴是人类自古就有的行为,并非现代人发明的。人在从事即兴行为时往往都不自觉。我们现在对即兴的练习只是一种经由认得而去开发增强的过程。即兴不是来自掌控,而是来自选择,是一种在快速且复杂的信息处境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出选择的能力。即兴最常见的实践场域在生活中,且无处不在,早在我们决定要打开即兴的开关之前,即兴已然帮我们处理好了时时刻刻正在发生的事情。尤其在这个人人忙碌、复杂多变且信息膨胀的时代,即兴更是人人必备的工具。我们无法通过一件事情或一种方法去习得即兴,即兴的触发反而比较像是打开一个态度的开关,允许自己因时、因地、因处境地做出快速的选择,放弃对呈现结果的时刻掌控。
“即兴”“随机性”“不确定性”的差别是什么?
古名伸:即兴是一种方法,随机是一种态度,不确定性是一种结果。即兴、随机性、不确定性,都是同一个国度的字眼。我们可以说,即兴是一种很随机的行为,其结果充满了不确定性。但是,不确定性事实上是危险的,因为我们可能在这个不确定性下得出品质不一的结果。所以,我所强调的即兴,是一种在各种条件下选出最好结果的一种能力。很多人都误认为即兴中的随机是一种随便,于是就可以不必对结果负责。在此我要特别强调,即兴是需要练习的,为了有能力做出有品质的好决定,更是需要长时间不断练习。随机性与不确定性是一个非常空泛而广大的领域,每个当下的结果会落在哪个坐标,完全取决于即兴者如何去处理那只有一次的机会,即那唯一的当下。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您以接触即兴作为一种方向的探索(比如接触即兴在研究、表演、社会等不同维度里的应用)有哪些?
古名伸:我是个跳舞的人,在过去的几十年里,我选择用接触即兴去训练我的身体,但同时,我的心理以及面对这个世界与生命的态度都受到了极大的影响。接触即兴和任何学问一样,你越钻研,就越会发现它所触及的广度与深度,这是可以不断地探究下去的。光从它本身的身体性来说,就还可以从人的身体的结构性、物理性以及运动力学上抽丝剥茧地去钻研。(接触即兴)这个练习所面对的是真实的人,在觉察上的敏锐深入就好像可以不断拉近(zoom in)的镜头,可以去找更微分的动静。由此,对于周遭所有的一切,我们的感官被完全打开,甚至连自己或他人的起心动念都能全面地感知到。从我个人来看,在一个与观众接触的表演场域,接触即兴最大的困难在于处理来自每个表演者以及当下的各种变数,这是我自我要求、精益求精的一种探索。就像最近,我把即兴表演的场域放在一块有轮子、会移动的板子上,于是表演者应如何去处理其自身的重心与重力的问题成了更上一层楼的一项挑战。看起来难以控制的地板,其实和舞者动作的结构与施力的方向及强弱息息相关,这也是我持续钻研的方向之一。我向来都知道接触即兴是如源泉一般的宝藏,它所提供的中心思想与方法可以被广泛运用于各种社会层面——在与人交流、身心整合与治疗,甚至于在银发族运动上,都有可能被好好地发展,就看执行的人如何运用。
在接触即兴中观察身体,会看到很不同的身体状态,很不同的“人”。您觉得在静止中的察觉和流动中的察觉过程中,身体的感受有什么不一样?以及什么是“流动中的身体”?
古名伸:流动与静止是相长与互补的,静止只是流动的中继站,所以我们对身体的觉察可以在两者之间持续进行。当觉察的敏锐度已经被放大到(可以觉察到)细微的动量时,在接触那刻就知道,很多外表看似静止的状况其实并不如外表般静止。尤其对于每一个从动态滑入静止、从静止滑出开始行动的时刻,都充满了微妙的动态转变,我们得到的信息并不只存在于流动中。那些小小的起心动念其实已经给出了细小的方向信息,能够阅读到这些细小的信息,会让舞蹈更多变且即时。
身体的表达有东西方之分吗?如果有,您觉得是什么原因?是因为身体结构还是文化传统?
古名伸:可以粗略地认为身体的表达有东西方的差别,例如西方的直接与东方的迂回,这和文化的特质有直接的关系。但是这个说法也会有一种预设立场的危险,因为每个人是非常不同的。也许我们会因为实践某一种身体表达类型的人比较多,就把它归为一种特质现象,但是最好的状况还是要真实地面对每一个不同的个体,去体会每一个体的特质。对于一个高大的人和一个瘦小的人,他们的身体动量的立基点已经不同了,这一定会影响到他们如何去使用自己的身体,这与东西方或者文化都是没有关系的。
在接触即兴中,是否有一些时刻是超越这些区别的?
古名伸:在接触即兴的世界里,我们希望能够借由更细腻真实的感知与多方使用身体的能力,去撇开那些先入为主的立场。所以,我们一直在不断练习的就是感知的深化与身体能力的增强:细腻而清晰的感知会让自己的判断更精准,良好的身体能力能让自己面对更大的变化,而这两件事都是要靠长时间不断练习才能得到的。永远不要忘记,我们面对的就是一个真实的活生生的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而我们每一次跳舞也都是独一无二的时刻。
古名伸在跳“接触即兴”。图片由古舞团提供。
古名伸在跳“接触即兴”。图片由古舞团提供。
接触即兴的奥妙可以用言语表达出来吗?还是只能经由身体体验来表达?
古名伸:在我几十年的接触即兴舞蹈生涯里,因为各种场合的需要,我不断地被要求用语言去谈论接触即兴。尝试用语言去表达一种非常身体性的东西,其实常觉得不够切中要害。我最希望的是,想了解接触即兴的人亲身来尝试,只有通过身体的直面才能感受到最真切的经验。世界上许多的东西都不仅仅是一种知识,就像你没办法用语言去告诉一个人吃一口冰激凌是什么样的经验感受,这个人或许能有相近的“理解”,但只有当他/她真正把那一口冰激凌放在嘴巴里时,理解才是完整的。接触即兴也不单纯是一种知识,语言的表达可以为我们画出一个轮廓,但只有去亲自尝试,才会得到完整的经验理解。
从20世纪70年代接触即兴开始出现,到您在亚洲进行有关诸多接触即兴的探索,您以及您影响的这一脉是否有新的迭代变化或生成创造?
古名伸:我从来不会太关注我制造出了什么世代或者变化,从一开始我就只是因为太喜欢这种舞蹈方式而想要持续地跳下去,谁知一跳30多年过去了。我也非常鼓励跟我跳舞的人去做自己喜欢的发展,也许时间会让我看到百花齐放,但他们的变化也不是我去制造或者关心的。每个接触即兴者,无论他/她的能力多强,到头来只能够关注自己的状态与舞蹈,因为周遭的其他变化都不是任何个体能控制的。但所有的变化都是一个不断来去互动的结果,我们永远也脱不了干系,也没有办法去操控。改变一个产品比较简单,只需要一段时间的研发就可以推出新款。而人文的变化是一个漫长演化的过程,看着好像没有变化,但是变化已经在发生了。光看20世纪90年代和2021年大家跳舞的方式,就有很大的不同,但这个不同也不是结论,而只是个过程。
接触即兴是一种特定时代的产物,还是说在每个时代都会有“接触即兴”?接触即兴是否有着源源不断的生命力与发展力?
古名伸:接触即兴的确是在一个特定的时代被开发出来的,但随着时间的变化以及它的应用,我们不知道它将会到哪里去。只知道一旦有了它,我们看这世界的角度就不太一样了。它和人息息相关,我们从舞蹈中学习到和人的相处以及和自己的相处,这是我理解到的接触即兴的价值,也希望它将来能有持续的发展和应用。
在您的切身实践中,接触即兴与生活的关系是什么?
古名伸:诚如我上面所说,我们从舞蹈中学习与人相处以及和自己相处,这件事情就非常生活化。很多人会被“舞蹈”这两个字阻遏了尝试,殊不知这个舞蹈形式背后所隐藏的东西其实是最生活化的——有关理解别人、待人接物,以及如何应对和了解自己,这些都是非常生活化与社会性的。
您觉得,疫情及后疫情时代对我们社会个体的身心影响是什么?
古名伸:新冠肺炎疫情对世界产生了巨大的冲击,尤其是在身体性上。我们要断绝传染,就要保持距离,不能接触,更严重的还要进行隔离。这件事对于人的基本存在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于是我们看到男男女女都宅在家,人与人的关联只能通过虚拟与云端的网络世界。我们没办法预知疫情将会如何发展,但我们知道它对人与人的关系以及这个社会造成了极大的伤害。但是,我总是会用逆向思维来想事情:正因如此,疫情反而让人与人的真实关系、身体与身体的真正接触凸显出来,变成了极为珍贵的东西。有些人可能会暂时满足于网络世界,但身为血肉之躯,一旦感受到身体的温度,以及行动的喘气,将会感受到如人本能一般的呼唤。于是我们这些热爱身体的人更应该努力捍卫身体无可取代的价值,毕竟那一口冰激凌要真的吃到嘴里才知道它的美味。
您最近的身心状态如何?以及未来有什么计划?
古名伸:我最近的状态好极了。这几年来我体会到了年纪造成的身体的快速变化,于是开始积极锻炼自己,现在反而觉得身体状况比15年前还要好。所以我更有能量去做一些我热爱的事情——创作、表演、教学……也期待我能够更加主动地把接触即兴带到各个角落,和对身体感到好奇的人分享。